第六章 半夜传衣:大唐的赏识(四)(1/2)
四、半夜传衣
(禅宗五祖)以杖击碓三下而去。惠能即会祖意,三鼓入室。祖以袈裟遮围,不令人见,为说《金刚经》,至应无所住(驻留、执着)而生其心,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,不离自性。三更受法,人尽不知。便传顿教(顿悟之教)及衣钵……
——唐,惠能口述,《坛经》
白衣仙姑身材颀长,袅袅而行,她微步上前,对李义山颔首道,贫道罢执,见过官人。请问官人如何称呼,另道坛可登临否?
李义山看到,在火光的辉映之下,罢执仙姑白皙的脸上透出曜石般的柔光。他回答说,某乃巡官李义山。阶梯上还有沙石未净,但是可以登临。
罢执仙姑拱手相谢,然后轻提袍服,不避沙石,拾级而上,钱粮守官和青衣女冠随之登台,李义山也举着火把上来了。
醮坛高两丈许,登台四望,只见郓州城主街的屋脊连绵阴暗,如同蛰伏的青龙,灯火消尽之处,隐约是城垣。春夜的冷风袭来,吹起罢执仙姑的袍服,打到李义山的身上,李义山正要避让,却听到罢执仙姑忽然轻声念诵道,老子曰:至德之世,贾便其市,农乐其野,大夫安其职,处士修其道,人民乐其业,是以风雨不毁折,草木不夭无,河出图,洛出书。及世之衰也,赋敛无度,杀戮无止,刑谏者,杀贤士,是以山崩川涸,蠕动不息,野无百蔬。故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,世乱则贤者不能独治,圣人和愉宁静,生也,至德道行,命也,故生遭命而后能行,命得时而后能明,必有其世而后有其人……
李义山听出来了,这是春秋时文子所作的经书,也是玄宗最喜欢的道经。罢执仙姑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悦耳,她念诵的经文,似乎与风相凝,潜入了灯火昏黄的人家,以及城中晦暗不明之处。
李义山定定地举着火把,想听她诵完整部道经,一位青衣女冠却说,姐姐,夜深了,请回吧。
罢执仙姑对李义山说,醮坛安稳,宜诵真经,有劳官人了。
罢执仙姑说完,与两位青衣女冠飘然走下醮坛,李义山站在原地,目送罢执仙姑一行消失在夜色中。
台高人渺,暗香浮动。李义山也想诵一章道经,他思索片刻,然后脱口而出道,夫所谓圣人者,适情而已,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节乎己而,贪污之心无由生也,故能有天下者,必无以天下为也,能有名誉者,必不以越行求之,诚达性命之情,仁义因附。若夫神无所掩,心无所载,通洞条达,澹然无事,势利不能诱,声色不能婬,辩者不能说,智者不能动,勇者不能恐,此真人之游也……
一位壮年工役上前说,李巡官,真有仙风道骨啊,刚才听仙姑诵经,小民都想成家了,现在听巡官诵经,小民又想出家了……
李义山问,沙石清扫完了?
工役说,请巡官检验。说完,他接过李义山手中的火把,带李义山在醮坛上下验过。
只见醮坛沙石净尽,四方道幡竖起,正好开坛祈福。
李义山拱手道,请于三日后卯时,到帅府领钱。——望兄台早日成家。
李义山说完,离开了醮坛,工役们收了器械,也离开了,此时是二更。
三更时,更夫路过,他爬上醮坛巡视一周,然后走到一角,褪下裤子,要在屎溺中见大道,但是冷风剌屁股,他仓皇起身,冲着坛外草草尿了一泡,下坛走了。
四更时,州县的乡民和贾人携着山货来到坛外集市区域,吵嚷着抢占摊位。他们带来了马、驴和猎狗,鹰鹞、鹤和鹦鹉,也带来了莲藕、萝卜和冬笋,柿饼、梅子和红枣,鲜肉和腊肉,以及鲜鱼和腊鱼,还带来了鞍辔、鞭子和弓箭,竹杖、芒鞋和毡衣,竹簟、木枕和交床,衣香、胭脂和生药,更有笔、墨、笺纸和砚台,以及茶和酒。
卯时三刻,李义山与众僚属随令狐壳士登上醮坛,他见到集市上包罗万象、无奇不有的下州山货,还有熙熙攘攘、要价还钱的百姓,觉得无比惊奇,交易如此兴盛,他在洛阳南市也不曾见过。令狐公惠工通商的才能,让他深深折服。
令狐壳士率众僚属、道长和父老,遥拜了圣人,请了三清道祖、三宝君、神母元君等道教诸圣,先供奉了香、花、灯、水、果,道长诵短经、道士歌舞以谢,又供奉了玉石、铜、锡、瓷、珐琅,道长诵长经,道士剑舞以谢,最后,令狐壳士请了道教诸经,便率僚属和父老步下醮坛。
万众期待的时刻到了,只听到道场一侧的客舍忽然鼓乐大作,一位白衣仙姑率领十位青衣女冠,游鱼般相衔而出,鼓乐随行。白衣仙姑正是罢执,她高持霓旌,就像是手执关刀,以美艳为锋刃,以傲然为杀式,不顾人死活,在万千围堵之中,劈出一条直路来。十名青衣女冠手提花篮,对每一位观者极尽欢颜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向着人群漫天抛洒鲜花和道符,最后把花篮也扔向了天空。罢执仙姑、青衣女冠和乐人便来到了醮坛之下。
罢执仙姑丝毫不作停留,她飞身踏上阶梯,越爬越快,将到未到平台,她飞身一跃而起,双腿张开,在空中做了个横平的一字,柔软地落在醮坛正中,像一瓣荷花落到平静的水波上,她手中的霓旌也稳稳地扎到平台之上,旗面四展,人群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,青年男子们躁动起来,吹出了嘹亮的口哨,声音里和着浓密的垂涎和明显的非分之想。十位青衣女冠也跑动着登上醮坛,像是十只敏捷的小青兔。乐人也上得醮坛。
罢执仙姑面朝东方站立,十位青衣女冠在她身后排成两列,乐人四散,分布而立,清音响起,人群渐次安静下来,集市上传来一声悠长的驴鸣,它也像是见到了仙人。
罢执仙姑在醮坛上,遥拜了台下的令狐公、李义山等官人,又拜了坛上的教中师长,然后开口领诵道经。她每诵一句,十位青衣女冠复诵一句。
罢执仙姑诵道,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……
十位青衣女冠复诵道,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……
罢执仙姑一连领诵了三日,请过了道教诸圣,祈祷了五谷丰登,祝福了文运恒昌,在第三日下午,她念到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,十位青衣女冠也复诵了每一位捐金者的名字,听到名字的人,都觉得自己捐得值了。
李义山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,跟所有听到名字的人一样,他觉得罢执仙姑和青衣女冠念诵自己名字的时候,有一份异样的情愫包含其中,与其他一身铜臭的捐金者有所不同。
坛外大集也开市了整整三日,下州的贾人和乡民卖掉了山货土产,天平的市民买到了奇珍异宝,就连无所事事的道长,也花钱牵走了一头驴。百姓们都说,令狐公的醮坛办得好,领诵道姑美若天仙,天平内外客似云来。
李义山和钱粮守官,连夜平账,还有可观的剩余。李义山请问了令狐公,令狐公说,作为明日谢宴的开支吧!
次日,李义山忙到向晚时分才结完工役的钱,天平府的谢宴就要开席了,他急忙赶赴府衙偏院花园,只见园中摆了三桌酒席,令狐公及宾客均已入座。席前已经铺就红线地毯,地毯正中有一长桌,长桌正中摆放着一根尺许高的松木圆柱,松木圆柱上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盘,李义山不解其意。蔡京招呼李义山坐到自己上首,李义山谢过蔡京,又与更上首的一位青袍御史叉手行礼。
令狐壳士看到李义山入座,便拿玉箸敲了一声白瓷碗,讲了一番敬谢父老、道长、僚属的话,作了开场。众人吃过一巡,又饮过一巡。
道长说,令狐公及天平府敬道有方,道场无以为报,唯有请仙姑一舞相谢。
道长话音刚落,花园廊下乐声响起,四墙的壁灯也都点亮了,灯火通明之中,席间一位执酒女子,忽然撤下假面,撕去外衣,翩翩纵跃,绕毯一周,然后白日飞升,一双玉足立在长桌圆柱顶端的水晶盘上,一院灯火都映在水晶盘上,她的双足耀眼夺目。李义山抬眼上望,那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罢执仙姑。此时,她立足之地不是醮坛,手上也无霓旌,而且她不再是道姑装扮,她的脸上红妆漫卷,娇身有如春树,站在这无垠的水晶盘上。夜色渐深,她敛眉化作幽怨女子,在水晶盘上寂寥起舞。李义山仔细一看,只见她只是穿着临醒时分的寒艳薄衣,一时就红了脸,连忙低头自饮。
曲终舞歇,罢执仙姑步上红毯,有青衣女冠上前给她披了件红貂,令狐壳士让人增设了一席,请了罢执仙姑上坐,又互相敬了酒。令狐壳士对僚属们说,仙姑献了才艺,诸位可有诗文?
令狐壳士环视诸座,众人避之不及,最后令狐壳士的目光落到李义山身上,说道,李巡官义山,曾在玉阳山修神仙道,想必心中有话想与仙姑说,不妨作诗一首。
李义山说,下官文才浅薄,不能形容仙姑万一。既然节帅有命,下官勉力为之。
李义山请了笔墨纸砚,当场作了一首七言律诗。李义山写完,呈给令狐公,令狐公看完击箸大笑,众宾客不明就里,也作微笑状。
令狐壳士说,仙姑,李巡官为你写了一首妙诗,不妨就由你诵给诸位听。
罢执仙姑起身接过李义山诗作,诵道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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