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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 未时(2/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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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黄忠来咱们孟家六年多了,一直没回家看看,他说昨儿做梦梦到了他的妻儿,俺让他回去烧几张纸钱。”孟祖母提起拐杖在墙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,打断了姌姀的话。“这是人之常情,俺准了他的假。”

姌姀意识到自己失态,她急忙站起身,提着裙摆走到老人面前,右手扣住左手,右脚向后撤了一步,微微俯身,颌首低眉,“婆婆,儿媳妇今天早上没给您去请安,请您老多多原谅。”

“姌姀呀,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,俺心里豁亮。”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,腾出右手掌做了个起来的动作,在老人心里,姌姀是个好女人,温柔贤惠,没有防人之心,不喜欢凑热闹,大多时间坐在后院陪她聊天散闷,话儿也不多,手脚勤快,经常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;对待孟粟爱如己出,街上的人还以为孟家两位少爷都是大太太所生。

“姌姀,哪个惹你生气了,瞅瞅你眼泪巴叉的,是不是想家了呀,你爹与俺岁数不相上下,他身边没个人照应怪可怜的,你和孟数回去住个一年半载,在他身边尽尽孝。”

“婆婆,是俺的父亲给俺寄来一封信,见信思乡,心中凄凉,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,方才妹妹好心劝了俺几句,俺已云开雾释,姗姗来迟望婆婆莫怪。”

“姌姀呀,俺真羡慕你的爹儿女双全,人都说养儿防老,其实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,不过,话又说回来了,不是做娘的夸口,俺的儿子很是孝顺,他自小出门求学,东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,如今他一个人在街面上撑着买卖不容易,他再不容易、再忙也不会忘记家里有个老娘,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烟丝给俺,俺岁数大了,精神也不济,要顾着院里,又要顾着孙儿,里里外外多亏你帮忙,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,俺做不动的你大包大揽,俺闷了,你陪着俺聊天解闷,说心里话,不需要你们多孝顺,俺还能活几年,只要你们年轻人夫妻情长,子女乖巧,俺死也瞑目了。”

老人最后一句话让姌姀无语凝噎,哆嗦着嘴唇喊了两个字:“婆婆!”,最近几天婆婆的腰弯了下去,走路低着头,脚步比平时慢了三四倍,眼睛深陷了下去,面颊如揉团的宣纸一样皱巴巴的、苍黄黄的,脑后的髽髻没有小孩拳头大,可怜的老人,一生在为子孙操心,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,不会自恃清高,不会低三下四。

陶秀梅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,扭腰晃腚窜到老人身边,“婆婆,俺去火房烧壶水,给您沏壶茶喝。”

“粟儿娘,这儿没你的事了,你忙你的去吧。”

“婆婆,俺想去抽支烟,有时间再听您的教诲。”陶秀梅把手帕塞进衣襟里,转身沿着长廊往北走,穿过了月洞门,她从手提包里摸出半盒烟攥在手心里,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叼着,掏出打火机擦出火苗点燃烟卷,深深吸了一口,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烟,眼睛穿过烟雾斜视着冷冷清清的院子,昔日的喧哗已不存在,门框、墙壁上的油彩剥落,屋顶瓦片之间被杂草覆盖,叉竿支撑的窗户轻轻摇晃,发出干裂的声音,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墙角,犄角碎石瓦片之间传出低沉的虫鸣,中院与窗明几净的前院判若云泥,陶秀梅越想越生气,她尥起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,苹果树上的麻雀听到声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,落在东面火房的屋檐上。

黄忠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,大踏步走出了火房。

余福踉跄着脚步走在黄忠的身后,半碗酒下肚他醉了,被风一吹,他身上的血往脸上跑,变成了大红脸,跨出门槛,他把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,带上两片门板,蹲下身把挂锁插进门鼻子里,嘴里嚼着最清醒的话:“火房以后不能敞着门,这院里住着黄鼠狼,她不安好心,大太太吃过她的亏,换成俺早就一铁锹劈了她。”

“余大哥,您醉了,今天俺不该与您喝酒。”

“俺没醉,这半碗酒算什么,你是知道的,平日里俺能喝三大碗。”余福的确能喝酒,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,也许是没有下酒菜,他醉了,脑袋瓜子不灵光,眼神也不好使,他没看见院里站着陶秀梅。

黄忠从地上拉起余福,低声说:“二太太在那边。”

“俺不怕她,她有什么了不起,俺要报仇,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一个。”

黄忠急忙打断余福的话,“余大哥,老太太牙口不好,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黄豆酱,每顿饭给她挖一勺。”

“你絮叨多少遍了,俺的耳朵听出了糨子。”余福双手抓着黄忠的胳膊,吼了一嗓子:“黄兄弟,俺等你回来,咱们一起喝酒。”

“黄忠,你们包袱里藏着什么东西呀?”在孟家院子里,陶秀梅不讨厌黄忠,毕竟是这个男人在照料儿子,余福的醉话让她忌惮又怀疑。

黄忠向陶秀梅弯腰施礼。

余福梗着脖子站在一旁,面色凛若冰霜。

“二太太,俺要出趟门。”黄忠嗫嚅。

“去哪?”陶秀梅明知故问。

“俺回家给亲人省墓。”黄忠是个有城府的男人,对陶秀梅的厌恶不会表现在脸上。

“你们偷了孟家什么东西,拿过来让俺瞧瞧。”

“是几件换洗的衣服。”黄忠从肩上拽下包袱,一只大手托着,另一只手慢慢打开,里面是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青布衣褂,一顶崭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,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圆口布鞋。

余福醉眼惺忪瞥了黄忠手里包袱一眼,他的心猛地一颤,他酒醒了,心被蝎子蛰了一下,疼!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。

今天早上黄忠在永乐街寿衣铺子买了这套新里、新面的衣褂,他要穿着这套衣服赴死,穿着破衣烂衫他怕婆姨见了心疼。

“粟他娘,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月洞门口,老人把一切看在眼里,悲从心起,在她心里黄忠是孟家的人,不能死在她的前面,她哆嗦着身体,绕过陶秀梅走近火房门口,擎起颤抖的手,老人想抚摸一下黄忠的脸,她的手停在半空,慢慢垂了下来,用手撩起斜衣襟,从里面摸出几个铜板,送到黄忠手里,“俺身上只有这么多,回来路上你雇辆马车,不要爬山越岭,你快去快回,俺和粟儿离不开你。”

“俺身上带着盘缠。”黄忠推辞不要。

“你再推辞俺就生气了。”老太太假装生气地怒起了脸。

“谢谢老太太,您老好好保重。”黄忠攥着铜板,给老人鞠躬九十度,“多谢您老不嫌弃,让俺在孟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六年多。”

“别磨叽,天黑了路不好走。”老人擎起胳膊摆摆手,“去吧,去吧!”

孟祖母目送着黄忠往大车院去的背影,对一旁的余福说:“余福,你醉了吗?”

“没,没有!”余福一见到孟祖母脑子就清醒了,他吞咽着嘴里残留的酒渣,擎起手挠挠额头,“刚才俺跟黄师傅喝了口酒,忘记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,老太太,您惩罚俺吧。”

“哼,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,这件事先放下,以后有时间咱们好好理顺理顺,你先替俺去送送黄师傅。”

“是!”

余福把黄忠送出了大车院,在院门口二人相视而笑,那抹笑带着无奈与凄凉,如鲠在喉,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。

街上穿梭着几个小商贩,在巷子口叫卖着,玉芬嫂手里抓着一把破扫帚,弓腰哈背清扫着绳子胡同,听到孟家大车院门响,她也没有抬头,黯淡的眼神瞅着地面,一绺绺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,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脚下,她脚上是一双补丁摞补丁的鞋子,看不清本来面目,露着前面的脚指头。

玉芬嫂每天从早上忙到夜晚掌灯,无论胡同多脏,她都不会拿起扫帚扫一扫,今天真是奇怪了,黄忠的眼睛瞵视着门前湿乎乎的地面,隐隐约约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大脚丫,他一激灵,昨天晚上他带着裘兆熠从绳子胡同跑过,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么,梁子说她是个好女人,值得信任,在这一刻他信了。

“大太太会照顾她们娘三个的,你放心。”余福垂着头,向北面摆摆手,“黄兄弟,你走吧!”

黄忠沿着绳子胡同走下去,走到玉芬嫂家断墙外面,他的脚步慢了下来,有意无意往院井里扫视了两眼,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放在北墙根下,蓝天白云铺在水面上,给这个残破的小院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,两只母鸡站在盆沿上低头啄水,不停地摇头摆尾,水珠溅在地上坐着的孩提脸上,孩提从地上抓起一撮泥浆塞进嘴里,有滋有味地嚼着,哈喇子与泥浆在他的下巴颏上流淌。

玉芬嫂家的大孩子踩着一摞砖头趴在墙头上,嘴里叠声呼叫:“娘,娘,弟弟在吃土。”

玉芬嫂好像没有听见孩子呼唤,她继续扫着地面,从墙角扫出一些砂土摊平在凹凸不平的脚印上。

“黄伯伯你去哪儿?”扒墙头的孩子看到了黄忠,咧开小嘴笑了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。

“豆荚,你梁伯伯明天回来,会给你带好吃的。”

玉芬嫂家大小子叫豆荚,今年刚三岁,个子不矮,说话晚,上半年还不会叫人,此时说话叭叭的,“梁子伯伯昨天给俺娘说过,他说,他会回来的。”

“豆荚”玉芬嫂垂着头喊了一声,没有了下文,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喘息声。

黄忠从身上掏出孟祖母给他的铜板放到豆荚的手里,闷头往前走,梁子去了浅滩坝口,临走嘱咐他照顾玉芬嫂娘三个,他答应了,今天他也要离开赵庄,以后谁来照顾这家可怜人?

走到胡同拐角处,从草垛子后面钻出三只小狗,汪汪叫了两声,躺在梧桐树下的大黄狗慢腾腾站了起来,一瘸一拐走到黄忠面前,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裤腿。

黄忠心里凄凉凄凉的,他离开孟家没带走一根草、一口吃的,他把多年的积蓄放在了另一个包袱里,留给了余福,余乘枫打算留在赵庄,替二弟在父母身边尽孝,留在赵庄需要住的地方,那钱能买处院子,或者买间铺子。

黄忠拍拍大黄狗的头,站起身沿着崎岖不平的、疙疙瘩瘩的羊肠小路往山上走,风吹动着他斜飞的刘海,撩拨着他悲忧的心情,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爬上山顶,眺望坊子矿区的天,乌黑乌黑的云被河水隔在山的那边,他的亲人也留在了山的那边,这么多年,他回去过几次,偷偷去,偷偷回,这次他没想回来。

麻雀在头顶盘旋鸣叫,微风吹来,麦苗起起伏伏,伴着哗啦哗啦的弥河水撞击着田野、大地、青山,黄忠猛地站住脚,回头看着山下,孟家院子静谧古朴,青砖黛瓦托起一片潮气,在阳光下五光十色,玉芬嫂家的屋子显得更加矮小,屋顶上的瓦片破碎不堪,四周的断墙危如累卵。突然耳边传来了狗叫,低头看过去,四只黄狗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后。

黄忠半蹲下身体,用手背往山下驱赶它们,“快回去,不要跟着俺,敏丫头回来找不见你们会伤心的。”

抬起头遥望着山下,玉芬嫂怀里抱着幼儿,手里拉着豆荚站在她家的断墙外面,风刮着她头上的破围巾,遮住了她灰暗的脸,这个镜头多像婆姨和孩子送他去上工,那个时候二小子还没有出生,婆姨挺着大肚子,拽着大小子,向他招手,嘱咐他:“干活的时候竖起耳朵、瞪大眼睛,注意安全……”泪水模糊了黄忠的视线。

孟家两片厚重的街门被人从外面叩响。

“余福,你去看看谁来了?”孟祖母往长廊外倾斜着身体,眼睛注视着摇晃的院门。

余福晃晃悠悠穿过影壁墙把手里的包袱扔在耳房门口,急冲冲钻进了门洞子,沙哑着声音问:“谁?”

“余伯伯,是俺!”

余福的心抽动了一下,是巧姑的声音。今早上儿子一家四口离开了袁家铺子,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吗?他猛地抓住门闩,刚要拉开门,想到了长廊下站着的孟祖母,他扭头看着老人。

“姌姀,俺听出了巧姑的声音,你快让余福打开门让她进来。”

孟祖母知道巧姑是无事不登门,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,陶秀梅在月洞门口徘徊,这门开也要开,不开也要开。

门开了,巧姑站在院门口外的台阶上,她脑后的髽髻翠簪轻绾,额头沁着大颗大颗汗珠子,黏湿了她额前两缕刘海,顺着腮帮子流到了她白皙的颈部;一件碎花斜襟长褂耧着她窈窕身段,一条青布裤,裤腿镶着一圈褐色的缀边,上面各绣着一株腊梅花,花瓣上黏着点点泥巴。

余福往门后闪闪身子,给巧姑让出一条路。

“二太太在院里吗?”巧姑碾着脚尖往院里眺望,嘴里嚼着汗珠子,“俺今天是来找她的。”

巧姑的话让余福吃惊,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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